一部看起来没什么“卖相”的纪录电影,收获了观众和业界的口碑。根据第三方大平台数据,截至9月16日下午5时,上映11天的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票房过了1200万元,在豆瓣、淘票票、猫眼等各大平台的评分都超过9分,成为今年截至目前评分最高的国产院线电影。
《里斯本丸沉没》讲述的,是“二战”期间一段鲜为人知的惨烈历史。
1942年10月,日军征用“里斯本丸”号客货船押运1800多名英军战俘从香港返回日本,途经舟山附近海域被美军击中,843名英俘遇难,384名英俘被当地渔民舍命救起,英军官兵和英国政府对此深表感激。
2014年,川籍知名电影人方励听说了这个故事。作为一位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技术装备专家,他带领团队展开勘测工作,精确定位了“里斯本丸号”沉船位置。随后,他踏上寻访之旅,足迹遍及中国内地、中国香港以及英国、加拿大、日本等地,最终将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搬上大银幕。
方励表示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的故事真实、有名有姓、穿越了历史,要把真实的人、真实的情感带到大家面前。“我从来没有预设问题,就像一个朋友走近他们的亲人,走进他们的历史。当他们看到一个中国人,完完全全跟他们同频共振,能跟他们共情,慢慢地就会什么都告诉你。”
把真实的人、真实的情感带到大家面前
记者: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是一部纪录电影,然而它又拥有丰沛的情感能量,很多观众都在电影院哭了。这种力量从何而来?
方励:《里斯本丸沉没》其实是一个完整的故事。这种电影可能不多见,它是纪录电影,又是个剧情片,只不过是一个“纪实”的剧情片,documentary feature film。里面有战争故事,有大量的人物故事,不是传统的新闻调查或历史专题片,所以是适合大银幕的。
记者:有一种观点认为说,如果拍成《泰坦尼克号》《敦刻尔克》这样的商业片,可能会更有卖相。你怎么看这个问题?
方励:我做编剧20多年,但《里斯本丸沉没》里面有好多故事,编剧坐在家里是想不出来的,我觉得特别珍贵,因为它真实、有名有姓,而且穿越了历史。他们的口述、他们的情感都是当代的,是离我们很近的、真实的情感,而不是传说。
如果是虚构,无论我们的演员演技再好,它也是想象中的。所以在这个阶段,我根本不去考虑虚构的故事片,起码是五六年以后才会考虑,我觉得还是首先把真实的人、真实的情感带到大家面前。
记者:除了这种“情感的真实性”以外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还有怎样的现实意义?
方励:《里斯本丸沉没》还有一个价值。当我们没有开始进行调查,没有开始把相关的人链接起来的时候,他们是分散的,彼此没有往来,彼此不知道对方在哪里。所以电影的一个副产品,就是把大量今天仍然在世的人链接起来,浙江舟山参与救援的渔民的后代,跟英国、加拿大相关历史当事人的后代全都链接起来了,这是非常宝贵的历史价值。
我尽可能不煽情,但是有不经意的流露
记者:两个小时的电影,除了两位幸存者和一位参与救援的渔民,还出现了非常多的人物。这是否会显得有些散乱?
方励:我们的主线是从香港陷落、英国守军投降,到运送战俘的里斯本丸中弹沉没,战俘奋力逃生又被抓走,这是一个大的战争故事。然后里面也穿插了这些军人的爱情、家庭、父子和父女关系等,包括很多军人最后一眼看见自己的战友是什么状态,都是碎片式的,但非常珍贵,特别触动我们。
我们采集的素材用了不到20%。从剪辑来讲,影片重点呈现了两位幸存者的故事,但除此之外要有数字,要有群体,才能够真实地呈现战争带来的灾难。如果只有两三个主角是不行的,你看不到那么多人的心碎,看不到战争给这些家庭带来的突然的变故。如果用两三个主角把它串起来,可能比较戏剧化,但没有那么丰富,也没有那么独特,毕竟它必须是纪实的,是真实的。
记者:我们发现,作为一部纪录电影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也有一些不太“客观”的成分,比如你的出镜、情绪的流露等。
方励:其实纪录片不应该有太多的主观表达,我在剪辑的时候纠结了很长时间,最后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今天的中国人,不能没有态度。我不用发表意见,可以没有台词,但是不可能没有本能的反应。
我在一开始的时候也考虑过旁白,因为四川人普通话讲不好,怎么讲都别扭,就一直想找一个配音演员,后来想来想去好像不合理。所以最后影片的思路是我是怎么样被打动的,我怎样带领观众一块去寻找,一块去寻访不同的故事。我尽可能不煽情,但是有不经意的流露,这个度怎么把握也是掂量再三的。
就像一个朋友 走近他们的亲人,走进他们历史
记者:电影片尾出现了所有牺牲者、幸存者和参与救援的舟山渔民的名单,以及采访过的家庭的画面。你在访谈上有什么心得?
方励:我自己在那两年有一个工作手册,手册第一页就是里斯本丸的海底声纳影像。他们的子女这么多年不知道自己爸爸在哪里,当我打开手册,他们看到里斯本丸今天的位置,看到这可能就是爸爸灵魂安息的地方,太震撼了,这个话题一下就打开了。
其实这些访谈不是传统的采访,我比较反对用传统的新闻调查的方式去冷冰冰地提问,尤其老年人。因为时间比较久远,当你形而上地去提关于战争、关于里斯本丸的问题,他来不及组织语言。我从来没有预设问题,就像一个朋友走近他们的亲人,走进他们的历史。当他们看到一个中国人,完完全全跟他们同频共振,能跟他们共情,慢慢地就会什么都告诉你。现在很多舟山渔民的家庭,英国军人的家庭,他们都拿我当亲戚,都很爱我,我也很爱他们。
记者:能否以你采访几位亲历者的经验,具体聊一聊这方面的幕后故事?
方励:丹尼斯·莫利(注:里斯本丸号幸存者之一,下文威廉·班尼菲尔德亦同)的女儿在2018年我第一次采访之前,从来不知道他爸爸经历了什么,莫利一个字都没有提过。2018年4月我采访他,一开始他特别不想谈,太痛苦,都是噩梦,不想回忆。后来怎么聊起来?从他在香港抵抗日军的经历开始,这是我发现的诀窍,不要上来就谈里斯本丸。最后越讲越激动,他信任你,愿意开口跟你讲,一下子话匣子就打开了,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。
威廉·班尼菲尔德住在加拿大中部山区,从温哥华还要坐一个多小时飞机。摄制组比我早去一天做预采,他们打电话告诉我说要有思想准备,老人什么都不记得了。我跟他聊他有多帅,跟年长的人,聊初恋、聊青春是最开心的。然后我就问他在军队是什么职位,得知他负责操作马克沁重机枪,我问了一个关键问题:马克沁是水冷机枪,枪管打红了没水怎么办?他一下就乐了:我们撒尿!老爷子一下就回忆起来了,滔滔不绝讲了很久。
我去到林阿根(参与救援的渔民之一)家里,老人挺乐观,但是不善言语。我已经有经验了,没有一开始就去问里斯本丸,我问他哪年出生,1942年多大,那时候平常在干嘛。等到他开始很愿意跟你交流了,再提里斯本丸沉没那天发生了什么,完全就是拉家常、唠嗑的方式往下聊,采访还蛮成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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